THE FEMALE QUIXOTE HOMELESS DIARY
travelling all the way down to you.

2011年12月27日

無法遺忘的文章

在我的心目中,對於喜愛的作者,分成了二個種類,第一種是天神型,作者通常都已經死亡數十年甚至百年以上,但經由他們不可解的思想迴路所生產的流傳至今的作品所擁有的獨創性  情節精彩度與流暢性 文字的洗鍊  現實與歷史的連結  甚至是幽默感,我明瞭自己此生可能無力可及。例如像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曹雪芹的紅樓夢,狄更斯的雙城記,梭羅的湖濱散記,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等等族繁不及備載。

另一種是作者文筆有種神奇的魔力,是會使人一讀再讀,無法釋手的故事。還有個共通點是,它們通常都是五千字以下的散文或短篇小說,一到二小時即可解決的程度。當我找不到靈感時,通常會再把這些文章翻出來,再仔細的看,逐字逐句的試圖了解其它尚未被挖掘出來的意義,像在烏七抹黑的深海中漫無目的的散步,無意間踼到一只大貝殼,死命的打開它,取走裡面晶瑩剔透的絕世珍珠。以這種方式獲得靈感,然後就像充飽了電力,繼續寫下去。比如像是三毛全集,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這兩者大家都很熟悉。但今天我想特別介紹的是,黃宜君的散文。我深深著迷她心思的細膩優雅,字裡行間的憂鬱氣息,文章裡病態與理智的拔河,她的文章越讀越難理清現實與夢境的界限,充滿濃濃的哀傷。以這種方式寫作,就像拿只利刃不停刻劃自己的靈魂,直到無處下刀為止。只能說,這不是普通人能寫得出來的散文。

黃宜君(1975~2005),台北市人。十七歲入選幼獅文藝「文壇新秀」,曾獲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著作: 《流離》 散文集。她是目前(2011年)檢察總長黃世銘的獨生女。黃世銘在監察院財產公報中,將女兒遺作《流離》加註「無價」,常在夜深人靜拿出來翻閱,顯露出對女兒無盡的思念。 網站:詠懷。黃宜君


【前言】 via

黃世銘的財產申報裡有件「無價之寶」—女兒黃宜君的遺著《流離》。女兒生前愛寫作,這篇「父親的名片」寫於民國九十年,當時黃世銘從當了十個月的台北地檢署檢察長遭撤換不久,貼心的女兒寫下剛正不阿的父親形象,收錄在九十四年出版的《流離》一書;女兒已無法收集父親最新的名片,但女兒留下的文章,真實側錄了黃世銘的行事風格。 

父親的名片。黃宜君

長年以來父親的名片一直深藏在我的皮夾內袋。我極少取出來示人,介紹:這是家父。儘管我非常以父親為傲,父親卻希望家人儘可能地低調,不張揚不炫耀,不引起旁人的注意。直到父親再一次調職,新的名片印製完後,我才想起舊名片還躺在皮夾的底層。 

父親經常調動。在他的司法官生涯裡,他不斷地面對不同的職銜、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氣候與不同的人事,因著緯度的改變而決定行李的重量和西裝的質地。父親上任的時候總會給我一張新的名片;官式的雪白珍珠紙,工整墨黑的標楷體肅雅地印著父親的職稱與姓字。這樣的名片總給與我一種恆定不變的安全感,彷彿無論父親在這座島上多麼遙遠或陌生的縣邑面對荒寂惡寒的人性種種,他仍然在我的身邊為我擋去世間邪祟。 

父親總是忙碌的。 

關係父親最初始的記憶便是父親伏案趕寫書類的身影。經常是深夜了,我沒有人陪總是吵鬧著不肯入睡;母親半哄半騙地懷抱我,生怕我吵了父親工作。然而真的是深夜了;迷濛中我不曾有父親就寢的印象,白日裡醒來,父親一早就離家上班了。二十七年來猶然如此。直到農曆年前我倦極返家,驚覺父親已是滿頭華髮。 

我問他:「你累嗎?」 

父親說:「這是我的本分。」 

然而我知道父親其實是累了。多年來嫉惡如仇的父親守住他的戰線沒有一點動搖與懼怕,高宦巨賈過眼雲煙,廟堂朝班聚散如流水浮光;他清晨即起坐在辦公桌後執筆捍衛他的真理,天黑很久以後我看見他靜靜地回家,一言不發掌起桌燈,成落的文件堆疊在他腳邊。無論他名片上的職銜如何轉換,父親從不應酬,沒有私交,不許家人名下有存款以外的財產,絕不收禮,家中不待客,也極少有任何往來。這麼多年後父親仍堅持他的一切原則,即使現在他並不高坐在舞台中央,名片上換了沒那麼烜赫的職稱,身邊的擾攘喧囂倏地靜下來,他仍然準時上下班,努力處理手中每一件工作。他並不要求上位者明白這一切;他自己明白。 

父親在T縣執法的時候我和母親一起住在宿舍,一天晚上我在浴室滑倒摔折了牙,巾帕衣褲上大片地濺著血。父親急了,立刻送我去醫院;偏偏急診室裡人滿為患。父親站在我身邊一言不發,他沒有找來任何人送出他的名片,他不要人知道他的身分給我特權;我心裡明白,告訴他我沒有大礙,並不嚴重(事實上也真的是如此),要他放心。我何嘗不明白他的心焦。直到我上了手術台,平日不茍言笑的父親忽然撫著我的額頭:「你最勇敢了。」我這才真的覺著痛了,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醫師過來拉上隔簾說要動手術了,請父親在外頭等;針頭刀械鏗鏘撞擊間我聽見父親在簾外來回踱步,然而我沒能忍住縫線的疼痛仍然迸出哀嚎;事後回想父親隔著布簾聽見該有多擔心,我愧為他的女兒。 

一年前父親調任現職的時候我從皮夾底層找出舊名片,放進蒐集父親歷來名片的盒子裡。我想我此生大概都不能完全明瞭,方寸大小的木盒裡,泛黃起縐的珍珠紙片記錄的是父親怎樣煥發的青春與輝煌難忘的年月。 


莒哈絲式奢侈。黃宜君



「銀行帳戶」四個字對我而言,代表了一切莫明所以與不知所云的計算。大凡數字與有關數字的事務,我除了袖手旁觀之外,別無他事可做。對於一個十七歲後數學成績從沒及格過、演算能力退化到只剩二位數加減的中文系畢業生來說,想想似乎也是心安理得的事。我處理銀錢事項的方法就只剩下一種:我只計算看得見的鈔票,有幾張就有多少家當。存摺上的進進出出與兀自繁衍的零碎生息,我從來也弄不清它們之間的關係。


有個朋友說:「嚇,妳怎麼能夠安然無恙地過日子,真是只有天知道。」一次寫稿得了獎,拿回來幾萬塊一張票子,屢屢經過銀行才發現忘了帶在身上,兩個月後才找出來特地趕了一趟三點半。有時整理抽屜翻到一張稿費匯票,已經是天寶舊事,還是高高興興兌出來彷彿發了小小一筆橫財。


進款已經是筆糊塗帳,遑論在這繁華世界裡食衣住行。一如所有宿命式的悲劇人物,我也曾經三番四次地下決心改變這種迷宮一般的處境;我企圖藉著每日帳簿管理我的財務系統。遺憾的是不出一星期我便發現:帳面上的數字仍然只是數字。我依舊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於是你可以知道我的一切開銷都是沒有憑據,沒有紀錄,沒有經歷可以追溯。並不是我無意保存它們以資憑弔;那些發票們很自然地便如三月草原裡綻放的蒲公英,四處飄散在書桌上、抽屜深處、不常開啟的匣子裡,紙卷面上模糊的消費金額靜靜發出幽暗的光澤。


也因此我從來沒有為我的發票們對過獎;它們的結局千篇一律都進了廚房的垃圾桶,與它們所忠實記錄的日用品殘餘渣滓一起無聲悲哀地躺在袋底,等待我打包了袋口扔出去。我倒不是不想發橫財,只是從來沒想過這等好事會與我有關。再說,連每月收支都搞不清楚,有意義的數字於我已經是迷宮迴路,何況是彼此毫無關聯的亂數號碼。朋友來到家裡看見屋子裡怒放的發票花朵,覺得像是往水裡扔錢般心痛,忍不住拿兩疊回去;下個月告訴我「啥獎都沒有」,我一點也不吃驚。朋友說哎妳不能這樣想,萬一真要是中了頭獎妳豈不是損失大了嗎。我想想,憑空裡掉下來兩百萬,我究竟能怎麼花。買輛車?找不到停車位。買房子?兩百萬連頭期款都搆不上邊。盤算的過程裡覺得荒謬得可以,金錢究竟能有多重要?多大的數目才能算「橫財」?於是我想起了莒哈絲。
   
莒哈絲出名的吝嗇,買點衣料鈕扣都要在廉價市場殺價﹔情人替她買了不合意的牛肉回來,二話不說丟進垃圾桶,逼著他重買。她自己不只一次地在書裡提到童年的貧困,對物質的戀念,金錢短缺造成的倔強心態。然而她每年夏季在諾曼底海濱付四個月的房租在臨海的旅館賃下一個房間,每天坐在窗邊面對無止盡的海浪、沙灘、旅行的觀光客,鏗鏘敲擊她的打字機,天黑以前喝掉一瓶威士忌。在海邊的黑巖旅館裡,經歷越南與巴黎、情人與婚姻波濤的莒哈絲才真正擁有完全屬於她的房間,真正完全的書寫的自由。


我能夠有這種完全的,書寫的自由嗎?提著簡單的行李住進無人的渡假地,空曠的旅館大廳,荒寂的白色海灘,假日小販的棚攤空無一物,強烈的陽光下褐黑木板步道橫越沙地,延伸向海浪的前端。這樣的旅館裡也許每天只有一定的時間才供應熱水與餐點,兩天更換一次乾淨的床單。然而我可以擁有一座面對海岸的陽台,鏽蝕的鐵扶欄外只有海水的氣味與海風拍擊岩岸的聲響﹔沒有信,沒有電話,沒有一個人來叩門,沒有言不及義的交談與無法脫身的糾葛。這是完全屬於我的時間與空間。一切情感與是非都靜止在門外﹔除了書裡的文字以及我寫下的文字以外沒有任何言語。日日下樓見不著一個熟識的人,日日一樣的菜色,一樣準時燃起的枝形吊燈,暗下來的天色,不發一語的櫃檯領班。


這不是生活的任何一種形式﹔這甚至不是生活,不是旅行,也不是假期,這是無法言喻的奢侈。奢侈的書寫的自由。這是花錢買來的絕對寂靜,責任義務律法一概失效。我通過莒哈絲在夜晚,在海濤聲裡,在酒精中顛三倒四的瑣瑣訴說明白了這一點。她晚年的情人罵她:「諾曼底海濱的妓女」,她笑笑寫進書裡。這是連男人都嫉羨的自由。


於是,一個靜靜的下午我開始尋找失落在各處的統一發票。




來日。黃宜君



我離開以後,牆上的藍色鳶尾花無聲且無預警地迅速凋謝。


我關上門,屋裡開始安靜下來。上午十點的光線從窗子進屋後緩緩下沉,最後靜止在櫸木地板上,成為一方動也不動的明亮擺設。在這樣漫射的光影裡,每一樣物品的輪廓都模糊了;這屋裡除了盤底沒捻熄的紙煙,沒有別的氣味。整面牆開著窗,巷底蒸氤寂靜的回聲,遠遠有市囂流過。你抽煙,晚上喝啤酒看球賽轉播;大學校隊時你守三壘,在內野待了太久仍然等不到一顆該死的球。


日光靜止的白粉牆上你等著接球,一動不動,一腳踏在壘包上;另一張明顯是後來照的,懸吊的絲線是嶄新的色澤;裱框裡我斜斜坐下,水藍裙底伸出一隻穿了涼鞋的腳,身後是澎湖民家的過道。照片邊緣你用鋼筆墨水細細刻上:九七年夏末。


我不會再見到這樣的你我。


這一切,包括昨夜未清洗的杯盞,還沒拆封上架的書,整年擺設的聖誕飾品,等待糊架的紙燈罩,唱盤裡嘎然而止的拉威爾小提琴奏鳴曲;我永遠不會再見到這一切。


我離開以後,你發現這屋子永遠不可能恢復原樣了;記憶的鬼魅日日夜夜在黃銅燈下徘徊遊移,夜窗反射它華美的面容。你看著它經過,絮絮訴說愛情的根蔓,哀傷與懷念,你日復一日對著悄無聲息的影子哭泣或者喃喃自語,分不清你用全部身心澆灌的其實是過去的回憶。最終它長成無所不在的龐大葛藤植物,沿著我們的生活軌跡攀緣而上,佔據你的屋子,伸展所有的枝葉覆蓋桌椅杯盤書本畫框,掩蓋曾經存在的每一句對話,你我的話音,無論語氣中含有多深的愛或恨;它長葉生花企圖模彷我鍾愛的紫色桔梗,一種詩意的花朵,你猝不及防看見過往的開落,花的香氣極度濃烈,枝節錯綜盤繞,你與它相互糾纏直至活活窒息。





你說:「我確實不愛妳。」話語本身結束了;我們卻無法離開這句話的渦流,愈想跳脫便愈牽扯不清。最後你說了什麼已不再重要,屋裡只餘下你的聲音,聲音的重量與質地撕裂一切思想,一切情緒,一切反應,一切愛。我面對這話的尾音丟擲買來的半打玻璃杯,杯子還沒觸及話的表義便應聲墜地,碎片四濺飛散,荊棘般叢生在木板地上,寒冽鋒利,令我們進退不得。你說話的時間早已過去;我們甚至無法正確回溯事件發生當下的時光刻度,白晝或者黑夜,陽光入射的角度,窗外九重葛陰影挪移的方位。語音稍縱即逝,我們從不正視它在生活秩序裡盤踞,我們立刻恢復了日常生活的樣貌,日日黃昏在同一家餐館翻開同一份菜單,你點燃相同數量的紙煙,燒盡之後與當天的晚報、持久的沉默、上樓的腳步、鑰匙轉動門鎖的響聲一起扔掉。我們認為什麼也沒發生,你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不願聽見。


或者事件本身從未停止發生。在這裡,這座隨時記錄你我情感思緒並且反覆吞吐追憶的屋子裡,你永遠靠坐在窗邊的藤椅上,白色亞麻桌布清楚顯現停滯的摺痕與斑漬,煙灰落在瓷碟裡便不再崩散;而我在屋子的另一端,雙手倚住長方木桌,小腿交疊,薄呢披肩正要自臂彎滑落。在紫紅九重葛忽開忽謝的厚沉樹影裡,你我的視線從無交集,不同時刻的日光由不同的窗子進到屋裡,黃昏是漸次暗下來的、半透明的深藍色,然後是深不見底的闉黑午夜,瓦藍的黎明,跟著漫無意識的白日接踵而至;它們自行遞嬗流轉,不以光陰計速,你我停駐的身影因此忽明忽昧,像極了高反差的黑白電影。我背對著你,聽你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你平視前方喃喃吐字,整座屋裡回音與正在發生的語句重疊相應;一切靜止的屋裡只有這句話,再也沒有其他。我側過臉,身體是極不自然的斜傾的姿態。


你說了話之後再也記不得說過這話。無論你如何更換對待我的方式,這句話與這座房子、我們度過的年月、砸碎或未砸碎的器皿一起永遠留了下來。你發現的時候,屋子裡已不能再容納任何版本、任何配器的曲目;它拒絕播放任何樂段,它唯一能記憶的音響便是你說的話。





一天過去了。


屋外是我們無從得見的繁華夜晚。夜空荒漠無雲,星座按部就班排列,從不出錯。夜晚的城市居民匆匆趕赴下一段作息,時髦餐館裡響聲清脆的杯盞交錯,甫上映的影片,更晚一點便是混合酒精的四人制爵士樂。這一切,與你向來無關。你習慣困守室內,這是你的世界,你的規則;它無庸置疑地成為我們的生活方式,我不出聲地接下它,當作學習一種新的語言,新的體態,新的服色。儘管它距離我過去生活的原貌如此遙遠。


我們的生活距離你捧著星盤按圖索驥的想像亦非常遙遠;除了你偶爾想起戍守大洋濱防時看見獵戶座自東方龐然昇起,滿月在幽暗的海面灑落流光,水波漫溢,月光穿透無聲的洋流沉入陰鬱海底,大型迴游魚群在光柱與暖潮之間安靜潛行。你瑣瑣談起這些,關於你夜半在礫灘覆一件軍用大衣,仰首看見數百流星殞落,你用罄所有字詞形容,描繪,舖陳,企圖重現自天頂四墜的星塵碎屑於我的視域;我轉過身,左邊牆面一幅全版複製梵谷:藍色鳶尾花。葉片柔軟地垂曳,畫面的色彩潑進室內,自顧自落地生根、四處開放;你看不見也無法知曉,我坐在你的屋裡卻猶如置身鳶尾花叢林。


我起身,離開你構築的繁星神話,摸黑找一杯水。過道的盡頭是暗而闃寂的餐室,不論日夜一律緊閉著簾子,它在屋裡成為一種獨立的存在;沒有氣味,沒有煙霧,沒有聲息。它整個失去了生存的意義。我們經過時從不停留,我們從來不坐下來面對面用餐,喝茶,如尋常男女談論帳單與進款。這屋子一如所有只居住男主人或女主人的房屋,不具備家庭生活的概念,沒有成對的餐具,沒有同款式的桌椅。我在屋內絲毫沒有插手的餘地,我根本無由改變,我來到時一切都已經完成;我只是提著行李進住的房客。


是的,我一開始便發覺,這是你的屋子,你的生活作息,你的律法,你的潛意識。你牢牢緊握屬於你的現狀並且拒絕任何變動的發生,我進入你國度之後便失去離境的能力;你的疆土陷進無邊的冰磧寒漠,沒有一個向度找得到出口。





我打開門,轉身面對你的同時,你說:「都帶走。什麼也別留。」


我記起你向來善於保存一切,留滯一切,密藏一切;恰如你行之有年的嗜好:你嗜好收集植物種籽。你在林木深處尋覓,採集它們並且攤晾曬乾,分類裝進形式不同、細長或圓窄的小玻璃瓶,在壁架上依著瓶裡靜默種籽的來處整齊排列。由此,無論是些微的情感灰燼、無法辨認的久遠字跡、位於現實荒原邊陲的夢境,你一律裝罐封牢填入厚實楠木大櫃,屜匣底層淤積寸許時光塵埃,靜靜散發舊日追憶的氣味,只一翻動便令人咳嗆下淚。


你總是留給我有關氣味的印象。像是大雨的深夜,你走入屋裡帶進一身雨水浸濕後的植物香氣。你點亮黃銅桌燈後,香味更濃了;它們被燈光蒸發之後滲入你的書、書櫥、梵谷的複製畫、亞麻布帘、櫻桃木長桌。有些時候你買來一把野薑花,迅速綻放如舞者伸展肢體;那香味附著於你我間一切有形與無形的事物之上,包括一只銀匙的背面,壁鏡中室內的影像,你唇形的變化。我自你的屋子離開總是帶著一股野薑花香味,自己並不覺得;等到有人問起:妳插了野薑花?這才想起來。然而花朵已經在問話的時候快速萎去,我回到屋裡嗅覺一室濃郁的甜腐氣氛,在夏末的炙熱黃昏裡裹住你我,猶如封棺的沉香末藥,牢牢囚困一切出路的可能。


我們一切出路的可能在夏末的黃昏裡均告無望。


在夏日的末尾我終於明白,你執拗堅持一切原則與方式,不准通融,無法抗拒,也不可能改變。年久月深後我不再要求你將想法與我的喜惡擺放在同一天平秤量;你那端的載盤無限下沉,我攤開雙手,掌心上沒有足夠的砝碼。於是我砸光手邊的玻璃製品,夜半挾著夢囈在無光的屋裡八方漫遊;我企圖更改天平兩端的擺蕩卻不得要領,最後連天平的本身都毀壞殆盡。
  
如此一來我們的生活成為一種拉鋸,一場互擲籌碼的賭局,兩敗俱傷並且滿盤皆墨。我環視你的屋宇尋求救贖;然而所有關於情愛的標記物都只能是凋敝枯黃的標本,包括你我,無一倖免。我望著你的同時亦發現這屋子與屋裡的一切其實早已風乾脆裂,稍一碰觸便破碎崩潰,在緩緩沒入黑夜的光線裡下墜,散落。


因此我安靜地走下玄關,握住鍍銅門把,輕輕推開門。你站在窗邊對我說:「妳走了就不要回來。」


我關上門,放開把手。銅製彈簧喀一聲嵌進扣鎖。天色倏地暗下來,關在屋裡的過往現在真正是無處可去了;它們隱隱騷動喧嘩,四面包圍你向你要求本來的下文。


你喃喃說:「本來就沒有下文。」我正在開始離開這屋子;牆上的藍色鳶尾花以及所有曾在這屋裡開放的花葉一併迅速凋萎。你站在窗邊等待夜晚無聲翻過,記憶與封緘的碑文慢慢成形,你明白,你這一生都將反覆默寫我們所有的經歷。白日降臨之後,街上將舖滿上午十點、沒有特色毫無概念、無層次無照明的日光。這是一天中最無法言喻的時間。


這是新的一天。然而你我的愛情從此開始結束;我遠離這屋子的同時,一切皆告休止。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不再有來日。


(第十四屆梁實秋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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